弦
秋天又来临了,满山坡的野草一大遍一大遍地枯黄,大自然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。风吹着遍野的狗尾草摇晃着。
秋天过后,便是严寒的冬天,漫长的冬天。天地间满目的凄荒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片漆黑,他们已习惯了这样,因为这一老一小都是先天的双目失明,从一生下来,他们眼前就是这个永远琢磨不透的漆黑,绿叶,红花,彩虹,白雪,蓝天,那些对于平常人闭上眼睛都能想像得到的美丽,他们梦见着的也只是一个抽象得自己都说不明白的符号。老瞎子,今年已七十有三,瘦高的身材着一件青布衣服,看来极不合身,一双草草鞋,一个简单的行囊,行囊上补着一个小口袋,用细线织着严严实实,从未见打开过,每走几步,伸出颤颤的手轻轻地摸一摸,已成了习惯动作,每次抚摸那写满沧桑的老脸上总是会意地点点头,像是证实了一桩重大的心事一般。太久远,太久远了,以至他以忘记了他的老家,听他的老师傅说起:是在山西的一个僻远的小山沟里。那也是七十几年前的事了。老师傅也早在十几年前的去逝。也没有必要去考证什么。背上这把二胡就是师傅临终前留下来的,还有这个行囊和那个封口的口袋,临终前师傅留下一句话:等你拉断两百根弦时就打开那个口袋,按口袋里的配方取药,涂在眼睛上,就能看见世界了。两百根弦啦!我就为了这两百根弦,风风雨雨七十多年,一次路过一所小学,小学生们正朗诵:蓝蓝的天上,白云飘。蓝天是什么样子,白云是不是象我头上这些头发,还是像地上那绊脚的石头。
“师傅,我们是去哪儿呀?”小瞎子问老瞎子。
“大概要走出这个草坪,就到大山口村了,走累了吗?师傅老了,不能再背了,要不要歇会儿再走?”
“不要,我还有劲呢,师傅,等你拉断两百根弦见到光明后,一定要给我讲一讲蝴蝶的翅膀长的什么样子,还有小草,还有小鸟,还有……反正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。好吗?”
“行,行,行,到时候说什么都成”老瞎子仰着头,仿佛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明。
“师傅,我唱支歌给你吧--小燕子,穿花衣,年年春天来这里…….”
小瞎子,今年刚八岁,是老瞎子一次去一个小山村买唱,一个中年妇女托给他学二胡的,之后就没人来认领了。从此老瞎子身边多了一个小瞎子,生活中也多了几分乐趣,荒野上也多了两个一长一短相互搀扶的身影,小瞎子刚刚离开家人,生活不能自理,这一年来不知撞了多少次树干,摔了多少跤。但他们都有一个信念,拉断两百根弦,看一看这充满神奇的世界。
初冬的风常常夹着些寒意,单薄的衣物已渐渐抵御不了。耳边一声声凄凉的雁鸣,老瞎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,双脚明显不如去年灵便了。
老瞎子的演奏常常是不用付钱的,行路累了,停下来拉上上段“二泉映月”,优美的旋律,低呤的声音,向过往的人们述说着一眼古泉,月光点点。每每这时,老瞎子总是低垂着脑袋,右手忘情地拉出美丽的弧线,左手在两根琴弦上跳跃着,像一只春天的燕子欢跃在电线上。周围着空气仿佛一下凝固了,树叶儿静静的,没有一点声响,鼻翼边一缕缕松香味儿,香味是马尾弓与弦接触的地方摩擦出来的,星星点点的松香粉末,飘扬起来。“嘭”的一声,弦断了,又断了一根,这声音对于老瞎子来说可是世上最美的声响了。这是第一百九十八根了,还有两根。还有两根,坐在一旁的小瞎子对声音已不用任何解说,高兴是跃跳起来,高叫着,老瞎子那双深凹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茫,干瘪的手指小心地捏往断弦,生怕飞了一般,摸着后背的行囊,细细地缠绕好,放进去。这几天,老瞎子老是感觉眼边出现了一阵阵光亮。每次断弦的夜晚,师徒俩都是要庆贺一翻的,当然除了拉二胡,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庆贺方法,更纵情地拉,更执着地拉,小瞎子就在一旁扮演着听众,不时问一些古怪好奇的问题。夜深了,累了,就地美美地睡上一觉。
一觉醒来,小瞎子抱着老瞎子的头,轻轻地说:师傅,昨晚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了一个个星星,长长的,像你的胡子,挂在天空中,小朋友们都坐在上面荡秋千。老瞎子笑笑着:是吗,长长的星星,像我的胡子。老瞎子牵住小瞎子:会看见的,有时我还梦见着呢,可那星星不是像胡子,是像一颗会出光亮的石头,像树上的果实,吃了他会让盲人重见光明。我还帮你摘了一颗呢。俩人高兴地笑了。
就在初冬的第七个晚上,四周沉静静的,小庙外寒风冽冽,在小瞎子想来,寒风是披着乌黑长发,满脸的凶猛,有着强健的体魄,冬天一到,它就来回在空中狂跑,席卷着沙石泥土,让人们不敢出门。深夜小庙是不会有人来打扰的,小瞎子向师傅问起师傅的师傅,勾起的老瞎子对师傅思念,不禁拉起了那一段“思乡”,这拉了不知多少遍的曲子,使他不禁地流下泪来,跟随老师傅几十年,不知他长得什么模样,只是记得总是在被人欺侮时,伸来蒲大的大手,抚着他,那双有着神奇力量的双手仿佛能抚平任何悲伤和委屈。一桩桩往事浮现在老瞎子的脑海中,“嘭”,第两百根断了,断了,这是第一个念头,没有听错吧!小瞎子,小瞎子,你听见了吗,你听见了吗!老瞎子伸出双手,在空中摸了一摸,手落在腿着的小脑袋上,“醒一醒,小瞎子,醒一醒,师傅拉断第两百根弦了。”小瞎子,抬起头揉着眼睛,小手一抓,刚抓住断弦,跳起来,“师傅,是的,是的,拉断了,第两百根”“啊!拉断了,师傅拉断了!”他跳了起来,跳起舞,一跃撞在旁边的石柱上,已顾不得痛疼了。
“师傅,快,快去城里啊,去啊!”
“傻孩子,药店还没开门呢,何况,这离城里几十公里,你在睡一觉,天就亮了,天一亮,师傅就起身。”
这一夜,小瞎子是抱着老瞎子的睡着的,夜里还发出咯咯的笑声。
老瞎子,已是睡不着了,想着他的师傅,拉了一辈了的琴,到老死才拉断一百五十七根弦,老天爷对我可谓是厚爱了。他紧紧地抱了抱了小瞎子,小脸蛋热乎乎的,均匀的呼吸声一声一声,轻轻的。
漫漫的长夜,好不容易耳朵里逮住一声鸡鸣声,唤醒小瞎子,简单地交待了几声:小瞎子,你在家里等着,吃的东西,师傅放在左边的盆子里,等着师傅回来!背上行带囊,拄着棍了上路了。小瞎子点着头,听着师傅的脚步一步步远去,摸到门沿边:师傅,你早点回来啊!
去城里的路,要经过一段长长的山路,当然这也是一条熟悉的山路了,而这一次走来却是那么远,那么长。急切的心情老瞎子精神起来,家里的小瞎子还在等着他呢。走了一天一夜,总算摸到一城里,老瞎子已顾不上歇会儿吃点东西,问了一家药店,进去了。
密封的口袋昨晚就已拆开了,里面有一张纸条,也就是师傅讲的药方了,看来师傅并没有骗我,就是这张命根子,会让我见到光明啊!一路的疲惫已被兴致赶跑了。心里惦记着那睁开的一瞬间。天地怎样的辽阔啊!一切就在双眼的一睁之下。
“大夫,照这药方抓药!”老瞎子的声音已有些颤颤的。
“对不起,老大爷,这是一张白纸!”
“什么,你说什么,你说什么??”就像一个响雷炸在老瞎子的头上,
“你拿错单子吧,这只是一张白纸”
“不会的,不会的,师傅不可能骗我,不可能的。”老瞎子跌跌撞撞地走出药店。脑子里空空的,一路自言自语着:一张白纸,一张白纸…….一跌摔倒在地。
不知过了多久,老瞎子醒过来,混身湿淋淋的,天空下起小雨,冷冰冰地落在老瞎子的身上,老瞎子下意识是往前抓了一抓,什么也没有,是的,什么也没有了,处方也没有了,什么也见不着了,希望也没有了,还有什么意思呢,一个念头闪在头脑中:死。只有死了。天哪,这是为什么,这一辈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?不是说好拉断两百根弦吗?怎么会是一张白纸呢?这是为什么?四周只有沙沙的雨声,什么也没有。
前面有一个池塘,老瞎子绝望了,生活已没有了意义,一辈子盼来的只是一张白纸。漆黑的眼前,雨水沿着头发往下溜,眼泪已是没有了,全身的像一个散了架的木盒子。往下跳吧,往下跳吧!
“师傅,你早些回来”小瞎子在脑子里一现。
“还有小瞎子,他还在家等着我。我死了,小瞎子怎么办,我不能死,不能死”。老瞎子木在雨中,满头脑的小瞎子。
师傅已去了三天,沓无烟讯,几次风把门吹开了,小瞎子扑跑过去,师傅,你回来了!可什么也没有,一连几次,外面空荡荡的。不会是师傅一个人看见了美丽的世界,一个走了,再也不要我了,再也不回来了,想着想着,小瞎子哭了,越哭越伤心。后来干脆就坐在门边哭叫着:师傅,你快回来吧,不要扔下我,师傅,快回来吧。没有谁听得见…..
老瞎子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走回来的,一路上嘴里念着小瞎子,背着那把二胡,一夜间头发已全白了。一路他也想了很多很多,那张白纸他又把它封进了口袋,为了小瞎子,他不能回来。
小瞎子哭累了,呆呆地坐在门旁,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,师傅,师傅回来了。他冲了出去,老瞎子一把抱住了他。眼泪像泉水般涌出。
“师傅,怎样,见着了吗,快跟我讲一讲,见着什么了?”
老瞎子一言不发,呆呆地立着,
“你说呀,你快说呀?师傅,你说呀!”
“回家吧,外面天冷,回家慢慢跟你说”。
当天晚上又刮起了大风,下着小雪,小雪粒打着屋瓦上哗哗作响,老瞎子躺在一堆稻草中死去了。临终前对小瞎子说:“孩子,师傅记错了,不是两百根弦,是两百零两根弦。”
第二天,小瞎子带着师傅留下的那把二胡和那个缝有口袋的行囊上路了。
为着那两百零二根弦。
(人是应该有些理想的,那怕那些理想并不存在,就像故事的那张白纸药方,它却能支撑着一个艰难的生命完成它一生的旅途。朋友,你应该明白老瞎子为什么要再加上两根弦吧!)
2002.6.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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